声调:入声和塞尾韵
在“平上去入”这些声调中,入声最为特殊。除了音高之外,入声具有两个特点:一是时长,入声的时长比其他声调短;二是韵尾,入声字的韵尾是像 [p]、[k] 这样的塞音。
以塞音作为韵尾的韵母叫作“塞尾韵”。“塞尾韵”是韵母的概念,“入声”是声调的概念。在潮汕话中,如果一个字的声调是入声,那么韵母一定是塞尾韵;反过来,如果韵母是塞尾韵,那么声调一定是入声。
现代潮汕话中,入声有两个:阴入和阳入。能够充当韵尾的塞音有三个:喉塞音 [ʔ]、双唇塞音 [p]、软腭塞音 [k],它们和不同的元音搭配,组成了几十个塞尾韵。
汉语的入声
最早沈约等人发现声调的时候,汉语是有入声的。中古汉语有三种塞音韵尾:双唇塞音 [p]、齿龈塞音 [t]、软腭塞音 [k]。它们的调音部位和三个鼻音韵尾 [m]、[n]、[ŋ] 是一一对应,如下图所示。古人虽然不懂国际音标,但在编写字典时也把塞尾韵和鼻尾韵一一搭配,塞尾韵读入声,鼻尾韵读平声、上声、去声。
双唇 | 齿龈 | 软腭 | |
鼻音韵尾 | [m] | [n] | [ŋ] |
塞音韵尾 | [p] | [t] | [k] |
到了宋代,入声仍然存在。宋词中如苏轼的《念奴娇》(大江东去),岳飞的《满江红》(怒发冲冠),柳永的《雨霖铃》(寒蝉凄切),李清照的《声声慢》(寻寻觅觅),都是以入声押韵的名作。
大江东去,浪淘尽,千古风流人物。
故垒西边,人道是,三国周郎赤壁。
乱石穿空,惊涛拍岸,卷起千堆雪。
江山如画,一时多少豪杰。
遥想公瑾当年,小乔初嫁了,雄姿英发。
羽扇纶巾,谈笑间,樯橹灰飞烟灭。
故国神游,多情应笑我,早生华发。
人生如梦,一尊还酹江月。
大概从元代开始,入声逐渐消失。现代普通话的四个声调中,就没有入声了,原来读入声的字,都分散合并到其他调类。现代汉语方言里,北方方言大多没有入声,南方方言则或多或少还保留着入声。
潮汕话的入声
潮汕话的八个声调中有两个入声:阴入和阳入。阴入的调值是 [2],阳入的调值是 [5];前者是低促调,后者是高促调。
中古汉语的三个塞音韵尾,在现代潮汕话中还剩下两个:双唇塞音 [p] 和软腭塞音 [k]。一百年前,潮汕话的鼻音韵尾 [n] 消失,并入 [ŋ];于此同时,对应的塞音韵尾 [t] 也消失,并入 [k]。而在今天的澄海等地,鼻音韵尾 [m] 消失的同时,塞音韵尾 [p] 也消失了。塞音韵尾和鼻音韵尾的演变是同步的,体现了语音的系统性。由此可见,古人把塞尾韵和鼻尾韵搭配,是有一定道理的。
不过,潮汕话中还存在另一种韵尾:喉塞音 [ʔ]。韵尾 [ʔ] 被认为是韵尾 [p]、[t]、[k] 消失过程中的过渡形式。综上所述,现代潮汕话的塞音韵尾如下图所示。
双唇 | 齿龈 | 软腭 | 喉 | |
鼻音韵尾 | [m] | - | [ŋ] | - |
塞音韵尾 | [p] | - | [k] | [ʔ] |
和中古汉语一样,在潮汕话中,韵尾 [p] 和 [m] 搭配,韵尾 [k] 和 [ŋ] 搭配。以 [ʔ] 结尾的韵母没有对应的鼻尾韵可以搭配,在民间的“八声念法”中,它是和单元音、复元音韵母搭配的。
阴平 | 阴上 | 阴去 | 阴入 | 阳平 | 阳上 | 阳去 | 阳入 | |
单元音韵 [ʔ]尾韵 |
的 [ti]¹ |
抵 [ti]² |
帝 [ti]³ |
滴 [tiʔ]⁴ |
池 [ti]⁵ |
弟 [ti]⁶ |
地 [ti]⁷ |
碟 [tiʔ]⁸ |
复元音韵 [ʔ]尾韵 |
遮 [tsia]¹ |
者 [tsia]² |
蔗 [tsia]³ |
迹 [tsiaʔ]⁴ |
籍 [tsia]⁶ |
谢* [tsia]⁷ |
食 [tsiaʔ]⁸ |
|
[ŋ]尾韵 [k]尾韵 |
分 [huŋ]¹ |
粉 [huŋ]² |
训 [huŋ]³ |
忽 [huk]⁴ |
云 [huŋ]⁵ |
混 [huŋ]⁶ |
份 [huŋ]⁷ |
佛 [huk]⁸ |
[m]尾韵 [p]尾韵 |
针 [tsam]¹ |
斩 [tsam]² |
汁 [tsap]⁴ |
站 [tsam]⁶ |
十 [tsap]⁸ |
注:“谢”字按姓氏读法。
理论上,潮汕话中有多少个 [m] 尾韵,就有多少个 [p] 尾韵;有多少个 [ŋ] 尾韵,就有多少个 [k] 尾韵;有多少个单元音韵、复元音韵,就有多少个 [ʔ] 尾韵。在附录的潮语拼音方案中,我们把塞尾韵放在对应的韵母后面,方便读者对照,这里就不再一一罗列。少数韵母的位置上留空白,则意味着该韵母在潮汕话中没有含义,或者只在口语中少量出现。
无声除阻
前面讨论声母时,曾介绍过发塞音时口腔内的动作:成阻(调音部位形成阻塞)、持阻(气流受阻内压升高)、除阻(气流爆发而出)。这是塞音作声母时的发音方法,是典型的爆发音。
但在汉语中,当塞音作韵尾时,只有成阻、持阻阶段,最后除阻时没有爆发,这种现象叫作“无声除阻”。比如上表的 [ap],发音结束时双唇闭合,但不爆发,可以通过下文的发音练习来体会。
“无声除阻”在国际音标中有专门的标记。准确来说,潮汕话的韵尾要记作 [p̚] 和 [k̚]。只不过塞音在韵尾位置上,没有第二种可能,简单地写成 [p] 和 [k] 也不会产生歧义。
在60版拼音方案中,韵尾 [ʔ]、[p̚]、[k̚] 分别用字母 h、b、g 来表示。[ʔ] 是喉塞音,和喉头相关的往往用 h 来表示。至于 [p̚] 和 [k̚],大概是为了和声母保持一致,因为它们更像是不送气清音 [p] 和 [k],而不是送气清音 [pʰ] 和 [kʰ]。如下表所示。
双唇 | 齿龈 | 软腭 | |
声母 | b [p] p [pʰ] bh [b] |
d [t] t [tʰ] |
g [k] k [kʰ] gh [g] |
韵尾 | b [p̚] | g [k̚] |
在这种设计下,字母 b 和 g 的负担太重。字母 b 已出现在声母 b 和 bh 中,字母 g 要为三种组合 g、gh、ng 效劳。而且下面三类音节在外观上太过相似。
厂:ciang²(鼻尾韵)
雀:ciag⁴(塞尾韵)
请:cian²(鼻化韵)
因此,潮语拼音改用字母 p 和 k 来表示韵尾,顺便在字形上和国际音标保持一致。如下表所示。
双唇 | 齿龈 | 软腭 | |
声母 | b [p] p [pʰ] bh [b] |
d [t] t [tʰ] |
g [k] k [kʰ] gh [g] |
韵尾 | p [p̚] | k [k̚] |
发音练习
从音高上看,阴入 [2] 和阴平 [33] 相近,阳入 [5] 和阳平 [55] 相仿;但在时长上,入声比其他声调短促。通过平声和入声的对比,可以体会这一特征。
练习一:阴平 [33] ——阴入 [2] ——阳平 [55] ——阳入 [5]
胎 to¹ —— 托 toh⁴ —— 桃 to⁵ —— 驼 toh⁸
靴 hia¹ —— 歇 hiah⁴ —— 霞 hia⁵ —— 役 hiah⁸
腰 ie¹ —— 约 ieh⁴ —— 窑 ie⁵ —— 药 ieh⁸(汕头音的韵母是io/ioh)
班 bang¹ —— 北 bak⁴ —— 房 bang⁵ —— 缚 bak⁸
餐 cang¹ —— 察 cak⁴ —— 田 cang⁵ —— 贼 cak⁸
丰 hong¹ —— 福 hok⁴ —— 鸿 hong⁵ —— 服 hok⁸
鬆 song¹ —— 速 sok⁴ —— 松 song⁵ —— 俗 sok⁸
(“鬆”和“松”原本是两个字,“鬆”用于“鬆紧”、“轻鬆”等词,“松”用于“松树”、“古松”等词,简化后合并成同一个字)
登 deng¹ —— 德 dek⁴ —— 亭 deng⁵ —— 敌 dek⁸
升 seng¹ —— 息 sek⁴ —— 诚 seng⁵ —— 熟 sek⁸
因 ing¹ —— 乙 ik⁴ —— 沿 ing⁵ —— 逸 ik⁸
身 sing¹ —— 室 sik⁴ —— 神 sing⁵ —— 实 sik⁸
君 gung¹ —— 骨 guk⁴ —— 裙 gung⁵ —— 滑 guk⁸
尊 zung¹ —— 卒 zuk⁴ —— 船 zung⁵ —— 糯 zuk⁸
番 hueng¹ —— 发 huek⁴ —— 环 hueng⁵ —— 罚 huek⁸(汕头音的韵母是uang/uak)
森 siem¹ —— 涩 siep⁴ —— 蝉 siem⁵ —— 涉 siep⁸(汕头音的韵母是iam/iap)
阴上 [53] 是降调,降调往往偏短,但与入声仍有区别,试比较之。
练习二:阴上 [53] ——阴入 [2] ——阳入 [5]
打 da² —— 搭 dah⁴ —— 踏 dah⁸
讨 to² —— 托 toh⁴ —— 驼 toh⁸
止 zi² —— 接 zih⁴ —— 舌 zih⁸
者 zia² —— 迹 ziah⁴ —— 食 ziah⁸
少 zie² —— 借 zieh⁴ —— 石 zieh⁸(汕头音的韵母是io/ioh)
桶 tang² —— 踢 tak⁴ —— 读 tak⁸
总 zong² —— 足 zok⁴ —— 族 zok⁸
顶 deng² —— 德 dek⁴ —— 特 dek⁸
品 bing² —— 必 bik⁴ —— 毕 bik⁸
滚 gung² —— 骨 guk⁴ —— 滑 guk⁸
展 dieng² —— 哲 diek⁴ —— 跌 diek⁸(汕头音的韵母是iang/iak)
反 hueng² —— 发 huek⁴ —— 罚 huek⁸(汕头音的韵母是uang/uak)
斩 zam² —— 汁 zap⁴ —— 十 zap⁸
闪 siem² —— 涩 siep⁴ —— 涉 siep⁸(汕头音的韵母是iam/iap)
锦 gim² —— 急 gip⁴ —— 及 gip⁸
枕 zim² —— 执 zip⁴ —— 集 zip⁸
审 sim² —— 湿 sip⁴ —— 习 sip⁸
下面对比不同的塞音韵尾。三种塞音韵尾的成阻部位不同:韵尾 [p] 有双唇闭合的动作,很容易辨认;韵尾 [k] 的成阻部位在软腭,即口腔后部;韵尾 [ʔ] 的成阻部位更加靠后,在喉头。在不同的韵尾之前,主元音的音质也有明显的差异。
练习三:a [a] —— ah [aʔ] —— ak [ak] —— ap [ap]
胶 ga¹ —— 甲 gah⁴ —— 各 gak⁴ —— 鸽 gap⁴
楂 za¹ —— ⬜ —— 作 zak⁴ —— 汁 zap⁴(工作)
阿 a¹ —— 鸭 ah⁴ —— 恶 ak⁴
他 ta¹ —— 塔 tah⁴ —— 踢 tak⁴
差 ca¹ —— 插 cah⁴ —— 察 cak⁴(相差)
禾 da⁵ —— 踏 dah⁸ —— 达 dak⁸
练习四:i [i] —— ih [iʔ] —— ik [ik] —— ip [ip]
基 gi¹ —— 砌 gih⁴ —— 吉 gik⁴ —— 急 gip⁴
司 si¹ —— 薛 sih⁴ —— 失 sik⁴ —— 湿 sip⁴
时 si⁵ —— 蚀 sih⁸ —— 实 sik⁸ —— 习 sip⁸
⬜ —— 接 zih⁴ —— 脊 zik⁴ —— 执 zip⁴
儿 ri¹ —— ⬜ —— 日 rik⁸ —— 入 rip⁸
低 di¹ —— 滴 dih⁴ —— 得 dik⁴
池 di⁵ —— 碟 dih⁸ —— 直 dik⁸
练习五:u [u] —— uh [uʔ] —— uk [uk]
区 ku¹ —— 窟 kuh⁴ —— 屈 kuk⁴
练习六:e [e] —— eh [eʔ] —— ek [ek]
家 ge¹ —— 格 geh⁴ —— 革 gek⁴
斋 ze¹ —— 绩 zeh⁴ —— 则 zek⁴
差 ce¹ —— 册 ceh⁴ —— 侧 cek⁴
⬜ —— 百 beh⁴ —— 逼 bek⁴
⬜ —— 客 keh⁴ —— 曲 kek⁴
⬜ —— 吓 heh⁴ —— 黑 hek⁴
⬜ —— 历 leh⁸ —— 陆 lek⁸
练习七:o [o] —— oh [oʔ] —— ok [ok]
刀 do¹ —— 桌 doh⁴ —— 筑 dok⁴
逃 do⁵ —— 择 doh⁸ —— 独 dok⁸
波 bo¹ —— 驳 boh⁴ —— 卜 bok⁴(占卜)
歌 go¹ —— 阁 goh⁴ —— 国 gok⁴
蔬 so¹ —— 雪 soh⁴ —— 速 sok⁴
毛 mo⁵ —— 漠 moh⁸ —— 寞 mok⁸
罗 lo⁵ —— 落 loh⁸ —— 录 lok⁸
河 ho⁵ —— 鹤 hoh⁸ —— 服 hok⁸
槽 zo⁵ —— 绝 zoh⁸ —— 族 zok⁸
练习八:v [ɤ] —— vh [ɤʔ] —— vk [ɤk]
这一组找不到对比。韵母 vh 几乎没有辖字;韵母 vk 的辖字不多,常见的有以下几个:“乞”(kvk⁴,乞讨)、“吃”(ngvk⁴,吃力)、“讫”(ngvk⁴,收讫)、“迄”(ngvk⁴,迄今)。
在潮语拼音输入法中,如果韵尾是 h,打字时可以省略,如“甲”字,键入 gah 或 ga 皆可;但如果韵尾是 k 或 p,则不可以省略,如“各”字,应该键入 gak,不可省略成 ga。
塞尾韵的历史演变和地域差异
在“鼻尾韵”一节中,我们介绍了鼻尾韵的历史演变和地域差异,列举了一些规律。塞尾韵和鼻尾韵的演变是大致同步的,我们只要把这些规律中的韵尾 [m]、[n]、[ŋ] 分别改成 [p]、[t]、[k],就得到了塞尾韵的规律。
例如,潮州话的 ieng 和 ueng,在其他地方并入 iang 和 uang。类似地,潮州话的 iek 和 uek,在其他地方并入 iak 和 uak,如下表所示。
潮州话 | 汕头话 |
iek | iak |
iak | |
uek | uak |
uak |
又如,根据 am—an—ang 的演变关系,可以推断出 ap—at—ak 的演变关系,如下表所示。
19世纪的 潮州话 |
老派潮州话 | 澄海话、 新派潮州话 |
ap | ap | ak |
at | ak | |
ak |
其他几条规律的转换,这里就不一一列举了。
潮汕话声调的研究
潮汕话的声调具有一些有趣的现象,历来不乏一流语言学者的关注。
例如,在现代汉语方言中,声调如果分为阴阳,一般是“阴高阳低”,从历史演变的角度也容易解释这种格局。而潮州话的入声却是“阴低阳高”,阴入是低调 [2],阳入是高调 [5];但在连读变调时,阴入又变成高调,阳入变成低调。
又比如,在多数汉语方言中,中古的全浊上声字变成了去声。但在潮州话中,不但没有发生“浊上变去”,反而有部分中古的浊去声字变成了阳上,即“浊去变上”。
上世纪60、70年代,王士元先生在研究汉语方言时,提出了“词汇扩散理论”,为解释语言的演变现象提供了一种新的模型。王士元等学者,曾经用“词汇扩散理论”来解释潮州话的“阴低阳高”和“浊去变上”,前者体现了“语音是突变的”,后者体现了“词汇是渐变的”。
后来,丁邦新、易家乐等学者都发现,潮州话的“浊去变上”其实是文白异读现象。中古的浊去声字在潮州话中的白读是阳去,文读是阳上。这是由不同的历史层次造成的,并非词汇扩散现象。
近年来,朱晓农先生和他的潮汕学生发现,潮州话的阴入伴随有嘎裂化现象,用挤紧喉头的方式代替了绷紧喉头。入声的“阴低阳高”是由发声态的变化造成的,可以是连续的变化,不一定是跳跃翻转(突变)。